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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

所屬書籍: 我和我的命

十月中旬,「貴師」的同學轉來幾封信,其中有我大外甥楊輝寫給我的信。

他的字寫得很好,顯然勤練過硬筆書法,這使我挺意外。

他以漂亮的楷體字向我求助——玉縣那邊的招兵工作已經開始,他一切條件合格。但他父親不許他參軍。他家蓋房子欠下了兩萬多元錢,他父親認為他已經到了該給家裡掙錢的年齡。他是獨子,那麼新蓋的房子將來還不是屬於他的?他起碼為家裡還五千元的債還不是應該的?他父親認為他也應該去外地打工,在為家裡掙到五千元之前,沒資格實現任何個人願望。如果他敢違逆父意,那麼他父親會去大鬧招兵處……

信的內容又給了我一個意外。儘管他父親的理由是「硬道理」,卻還是激起了我極大的憤慨。

我有三個選擇。

一是置之不理。

二十年間,我只見過他母親兩面,只聽他母親說過兩句短話,而且還不是對我說的。只見過他父親一面,而且他父親的態度對我一點兒都不友好。如果不是他告訴我他叫楊輝,我根本不知道他父親姓楊,也根本不想知道。民間一向主張親戚之間「互不干涉內政」——楊輝參軍不參軍,純粹他們楊家的「內政」,我一個當年出生在別人家並且被棄的妹妹,與他們楊家談得上哪門子親戚關係?若我置之不理,誰也怪不得我。

或者,我給那從不相干的大姐夫寫封信,建議他在事關獨生子前途的問題上,眼光要放長遠一些,兒子將來出息了,他晚年必定「得濟」,起碼大省其心。信一發出,我的親情擔當也就自我完成。於楊輝方面,有了一種認真對待的態度。至於他那父親是否聽勸,那就不關我的事了。估計他是不會改變想法的,也許還會這麼說:「她算老幾?我家的事輪不到她來教訓我!」——那麼,除了我之「自我完成」,對楊輝等於沒有任何實際幫助,他該參不了軍還是參不了軍。

又或者,我給楊輝寄去五千元錢。我若這麼做,連信也不必寫了。楊輝把錢往他爸手裡一交,說是我這個小姨為了幫他圓入伍之夢無償提供的,他爸肯定啞口無言了。倘若居然又生幺蛾子,那就太混蛋了。有人白為他家還五千元錢債,估計他不會不明智到把這種利己之事給攪黃了。

第一種做法我不予考慮。

我大外甥小時候和我一塊兒捉過泥鰍,他小我兩歲,當年卻像我小哥哥一樣耐心陪我玩兒,盡量使我開心。我第二次獨自回神仙頂,走時他是唯一送我的人。看罷他的求助信,兩種情形總像過電影似的在我腦海交錯浮現,使我的決定難以向第一種做法傾斜。

我的決定在第二種和第三種做法之間反覆糾結,不知如何是好。在糾結的過程中,我又想到,當年楊輝在村裡的小朋友都不跟我玩兒的情況下主動找我玩,那一定是他媽、我大姐要求他的。我的大姐雖然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了,當年對我有那份心,這使我無論如何不得不承認,親情在她心裡還是留下了痕迹的,起碼是藕斷絲連時無時有。進而聯想到我生父為救我而受傷的事。如果當時不是我而是別人家的孩子身處險境,他是否還會那樣我不好妄下結論。但他當年救了我一次畢竟已成事實,這事實證明他對我並非全無父愛。

種種的回憶像一隻只手將我的決定朝第三種選擇拽過去,使我的理智無力抗拒。或反過來說,正因為我夠理智而並不情緒化,結果我選擇了第三種做法。

深圳不愧是新現象頗多的城市,不少銀行提供保險存放服務,這使我的存摺不必再縫在襯衣前襟了。

我從一家銀行走出後,存摺上又少了五千五百元錢。這也意味著,我不但辛辛苦苦白乾了一個月的活兒,連到手不久的「外快」也分文不剩;而兩筆錢加在一起才三千多。如果不算「外快」,我等於早起晚睡地白乾了兩個多月。

儘管那麼做是我自己最終決定的,但我委實高興不起來。也不僅僅是那一天高興不起來,連續多日都高興不起來,李娟和倩倩都有感覺了。

李娟背著倩倩問我遇到什麼愁事了?她能幫上點兒忙不?

我苦笑著說:「『倒霉』了,身子不舒服。」

我說「倒霉」了是雙關語,「身子不舒服」是假話,心裡不舒服才是真狀態。

我沒直接將錢寄給楊輝,而是寄給了我二姐,同時寄給她一封簡訊,寫明如果她把事辦成了,五百元歸她,算「代辦費」。辦不成,兩筆錢都得退我。辦成沒辦成,只看一個結果——楊輝能否順利參軍。我不認為如果沒有那五百元「代辦費」,我二姐也會努力去辦。

接著又發生了一件令人高興不起來的事。

一天下午我獨自在廚房切蘿蔔,劉柱走了進來,湊我身邊看我良久,看得我很彆扭。

我說:「沒見過怎麼切蘿蔔?」

他說:「你跟小李、小郝就是不一樣。」

我說:「別跟我扯些不三不四的話,該幹什麼幹什麼去。」

他說:「你比她倆……那個詞怎麼說,叫『沉靜』是吧?你沉靜的時候,有那麼一股子特別的勁兒。我早就發現這一點了,我喜歡。」

我又說:「你妨礙我幹活了。」

我剛一放下刀,他就將我抱住了,猴急地親我。

我左右偏臉躲避他的嘴,同時掙脫不已。終於掙脫出一隻手,扇了他一耳光。

他放開我,嘻皮笑臉地說:「有啥不好意思的嘛,我是真喜歡你。」

我操起菜刀指著他。

這時他父親出現了,吼他:「還願意跟著我干不?不願意趁早滾回老家去,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!連搞對象你都不會,除了案子上的活兒,你就是個廢物!……」

我把菜刀往菜案子上一砍,跑出了廚房,爬上車廂氣哭了。

倩倩跟車買菜去了,只李娟一人躺在車廂里——她是真「倒霉」了,請了半天假。

她驚問我怎麼了?

因為劉大爺說劉柱「連搞對象都不會」,我將發生的事告訴了李娟。我怕如果連她也不告訴,自己以後百口莫辯。

李娟說:「別擔心什麼,有我呢!我保證他以後不敢再糾纏你。」

第二天,趁劉柱一人在廚房時,李娟將我拽入廚房,摟著我肩,板臉瞪著劉柱說:「告訴你,我和婉之拜干姐妹了。」

劉柱愣愣地看著我倆,一副「友邦驚詫」的樣子。

李娟又說:「告訴你我倆的關係,你明白什麼意思不?」

劉柱反應遲鈍地說:「明白……」

「明白就好。」

李娟撂下這話,拉著我手走了。

以後,劉柱都不太敢正眼看我了。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,但關係已經變得那樣了,我無奈。

劉大爺找我談了一次話。

「你們年輕人之間,誰喜歡上了誰很正常,被喜歡的不喜歡對方,可以好好說,犯不著用刀指著誰,那多嚇人?萬一……以後可不許再那樣了,啊?……」

他明顯是在批評我。

我向他承認了錯誤,保證以後絕不那麼衝動了。

他又說:「劉柱確實真心喜歡你,他跟我念叨過。我那兒子,文化太低不假,但他肯吃苦,能攢錢,跟著我幹了幾年,以後有了機會,獨當一面地單幹是不成問題的。我保證,他過日子是把好手……」

我說:「大爺,我有朋友了。」

除了這麼說,還能怎麼說?

「我家雖然也是農村,但我卻是國企老工人,有退休金。劉柱他哥是鎮派出所所長,家安在鎮里。我家院子大,前年新蓋的一正兩廂磚瓦房,現在只我老伴在家守著。劉柱下邊再沒弟弟妹妹,將來家業全是他的。如果他將來也想把家安在鎮里,那對我們不是難事。即使想安在縣城,也不是個問題……」

他彷彿沒聽到我的話。

我低著頭,只得又說:「我有對象了。」

他對我的話還是不作正面反應,只管順著自己的思路一味說下去:「劉柱的姨父是縣委辦公室主任,他一個叔是包工隊隊長,總之我們的三親六戚在我們那的地面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,沒人敢欺負我們。遇到了是是非非,別人得給面子……」

我第三次說「我有對象了」後,他才終於收住話;也不看我,兩眼看地,就那麼一動不動沉默片刻,訕訕地又說:「你聲音太小,前兩句我沒聽清。那麼,算我白說。」

他說完,起身就走。以後,對我不冷不熱的了。除了工作上必須說的話,不跟我再說別的話了。

這是我極不願面對的事。比楊輝那封信還不願面對。兩件事疊加,使我的情緒那一時期特消沉,總想哭。但絕沒想過離去,我還惦著年終獎金呢。用民間的話說,我快變成一個「掉在錢眼兒里」的人了。自從離家出走,我意識到自己發生了不少變化,「掉在錢眼兒里」了也是變化之一。

十月底,我收到了我二姐的信,那種中學女生的筆體,使我斷定是她女兒趙俊代筆寫的。她的字沒楊輝寫得好,但看得出她一心想要盡量寫好,並且重抄了一遍。

我二姐在信中說,「按你的指示,把事落實了,你只管放心。」還說,「其實你大姐家的日子,也不是多麼困難。她家一個兒子,我還一兒一女呢。她家楊輝一參軍,家裡沒什麼負擔了。我這一兒一女,卻正是花錢的時候。農村蓋房子,誰家不借錢?一萬兩萬,打工一年不就還上了?我家欠的,比你大姐家還多呢……」

我把信撕了。

我決定不回信。

那封信中,除了「把事落實了」那一行關鍵的字,別的話都令我反感——好像我為楊輝的事白出五千元錢完全是多此一舉;好像我真要急親人所急雪中送炭,她何小菊才最應該受到幫助。那日我對錢產生了一種相互衝突的意識——膜拜與厭憎。是的,首先是膜拜。倘若我不出那五千元錢,即使接連發出幾封信,把道理說爛了,楊輝參軍的事會順利解決嗎?肯定不能啊。估計後幾封信,對於我大姐的丈夫(我真不願稱他姐夫),還不成了撮火之信?可五千元一到位,我和我大外甥,居然都順利地心想事成了。倘若我並沒給我二姐也寄去五百元「代理費」,她會替我去辦嗎?難道她不會回信以「不干涉內政」為借口,採取「事不關己,高高掛起」的態度?或者,也象徵性地去我大姐家說上幾句,實行了「自我完成」,對結果卻不予落實?要是那樣,我的五千元有沒有可能功虧一簣地白出了呢?如果我大姐的丈夫既收了錢,也還是不許他兒子去參軍,我又能有什麼轍?相距千里之遙地與他打官司將錢要回來?那現實嗎?

可錢一用到位,那事迎刃而解,不留任何尾巴。相比於道理,錢的作用簡直功莫大焉。道理的作用顯得那麼地輕如鴻毛,令人不屑。這還是在所謂「親情」之間,楊輝還是我們一個共同的親人。

領略了錢這種「唯我獨尊」的作用,我對錢不由得起了厭憎之感。那是一種附帶著恐懼的厭憎;因恐懼其「唯我獨尊」似乎足以壓倒其他一切作用的作用而恐懼,因這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而厭憎;因恐懼還與膜拜撕扯不開,所以厭憎也與重視交織糾纏……

對於我,一種好的局面是劉柱又開始追求倩倩了,而倩倩似乎也樂於應和。

中午時,我們姐仨的車廂「宿舍」往往只有我和李娟了,倩倩常到後邊的車廂去與劉柱膩乎,而劉大爺會在食堂里歇息。後邊的車廂,又往往傳出倩倩咯咯嘎嘎的笑聲,聽來劉柱將她哄得很爽。如果倩倩的笑聲不斷,李娟就會高喊一嗓子:「有完沒完?不想讓別人睡會兒了?」後來,乾脆找了根鐵棍子,懶得喊了,用鐵棍子猛敲我們前邊車廂的車幫。劉大爺對倩倩也格外關照了,不顯山不露水地減少她的勞動量。我和李娟乾的活必然多了,時間也長了。

有次倩倩慚愧地對我倆說:「抱歉了哈,我沒要求區別對待。」

我不知說什麼好。

李娟卻說:「不客氣,可以理解。」

因為劉柱與倩倩的關係起了變化,一天比一天黏,劉柱父子對我的態度也好轉了。劉柱甚至滿心幸福地當著倩倩的面對我和李娟說過:「柱子哥這種叫法過時了,以後你倆該叫我姐夫了。」倩倩聽著,並無抗議的反應,反而洋洋自得地笑。

過後,她對我和李娟說:「你倆別因為幹活多了心裡不痛快啊,年底我讓他們父子給你倆多分獎金。」

李娟說:「這話我愛聽。」

我還是不知說什麼好,但心裡暗自高興;我已經更往「錢眼兒」掉了。撇開獎金那茬兒不論,我也高興。我甚至想找機會對倩倩表示感謝。如果不是由於她和我是姐們兒關係,劉柱父子對我的態度未必會變好。那機會其實是有的,然而我單獨面對她時,卻不知說什麼好。在劉柱那兒,她是「備胎」,這是明擺著的。我怕哪句話說得不當,傷了她自尊心,反而得罪了她。

十一月中旬我相繼收到了兩封信;信件已經可以直接寄到工地了,有專職的郵遞員送達。

一封信是楊輝寫給我的,內有一張四寸全身彩照。信的內容自然是一些感激的話——他如願成為一名士兵了,還是海軍。在陸地經過三個月的訓練後將登艦出海,他立志要做一名優秀的海軍戰士,爭取將來成為海軍軍官,為我為他自己為他的家人、親人以及神仙頂的人們爭氣爭光。照片上的他威武挺拔英氣勃發,漂亮的海軍服使他顯得很帥氣。

那封信使我內心充滿喜悅,覺得我為他的事付出的良苦用心獲得了圓滿回報,五千元的支用太值太值了。我想,即使他將來並沒當上軍官,又回到了神仙頂,也會不同於神仙頂的前幾代人——我相信「部隊是一所大學校」。

李娟和倩倩也看到了照片,都因我有那麼帥氣的一個大外甥而驚訝,也有些不相信。我鄭重發誓沒騙她倆,她倆才信了,卻又質疑起我和我大姐的年齡差來。那是我身世的「原創」,也是幾句話解釋不清的,而且是我當時不願對任何人講的。

「說來話長,以後再詳細講給你們聽哈。」

我用這麼一句話搪塞了過去,希望她倆過後就忘了,不再問起。

倩倩說:「如果他以後能當上艦長什麼的,不管是不是你外甥,我都要追他。但如果沒當軍官的命,那我就只做他一個干姨吧。」

「滾一邊兒去,沒句正經話!」

李娟將她推開,摟著我耳語:「我愛當兵的人。我對象是工程兵連長,哪天我帶你去見他。」

倩倩叫道:「以為說悄悄話我就聽不到了?你那點兒小秘密還瞞得過我呀?我也要認識認識准妹夫!」

我和李娟都笑了。

我情不自禁地擁抱了李娟一下,在心裡默默為她祝福。

第二封信是我養父孟子思寄來的。我工作穩定後,主動給他寫了一封信,向他彙報我一切都好,請他放心。我認為這是我起碼應該做的,也是必須做的。他養育了我二十餘年,我不可以說消失就從他的生活中蒸發了。那除了是忘恩負義,沒有第二種結論。我的「校長媽媽」泉下有知,也會譴責我的。我並不是怕什麼人的譴責,而是因為如果不那麼做總有塊「心病」似的。那麼做了以後,睡覺都香了。

養父在信中說男人有時內心很脆弱,即使當了父親,當了市長;即使是一個經歷過人生摔打的男人,內心有時仍難免會那樣。我「校長媽媽」去世後,他的內心就曾脆弱得一塌糊塗,情緒一下子消沉到了難以自拔之境。

而我,自從養母去世後,一想到她,「校長媽媽」這一稱謂油然而現。我事實上有兩個媽媽,我在心裡不可能不對兩個媽媽加以區別。不論聽別人說到或看到「媽媽」「母親」四個字,我的聯想一向是「校長媽媽」,並沒見過也不可能再見到的生母,只不過是由「校長媽媽」附帶著想到一下的女人。想到一下就過去了,如同一個人想到家鄉的井或江河,會附帶想到井旁的枯樹或常出現在江邊、河邊的釣者——如果確有的話。

養父還在信中告訴我,他和曲阿姨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就友好地分開了,不是由於任何別的原因,僅僅是因為性格和生活習慣太難融和。曲阿姨此前一直未婚,獨自生活慣了,對家庭主婦的角色一下子難以適應;他呢,與我「校長媽媽」休戚與共地生活慣了,一下子也很難適應一位「全新」的妻子。

他說他和曲阿姨仍是好朋友,可用「紅顏知己」來形容。

「女兒,雖然你說你一切都好,希望我放心,但我一想到自己的女兒大學沒讀完就成了遠離家鄉的打工妹,而且還是女幫廚,我心裡就不是滋味,覺得自己做父親做得太失職、太失敗了,也覺得太對不起你媽媽。如果外邊的世界確實很無奈,那就回家吧。有爸爸的直接關照,你的人生又會是另一個樣子啊,那究竟有什麼不好呢?……」

我的淚水滴濕了養父的信。我之愀然,不僅因為他仍愛我這個女兒,還因為他承認自己的脆弱,也因為曲阿姨竟不能代替「校長媽媽」成為與他朝夕相處的生活伴侶。

我當日給他回了一封信,對自己的任性作了自我檢討,請他放心,向他彙報我不但自己能掙錢了,而且會因為工作表現良好獲得年終獎金,與兩個一塊兒打工的姐妹也相處得很好。外面的世界不全是無奈,也有精彩。我估計他肯定也特別關注深圳的發展——當年,有幾個當市長的人不關注深圳現象呢?我就將自己看到的、聽到的種種深圳發展的大好局面全寫在信上了。那是一封四頁紙的長信。

一個星期日的下午,李娟說晚上將有人請我們吃飯。我和倩倩問是什麼人,李娟賣關子,說見面了自會介紹。

晚上,在市裡一家大飯店的單間,我和李娟見到了做工程兵的周連長——與李娟相愛的那個男人。周連長三十幾歲,中等身材,看上去很健壯,體格像運動員,但神情一看就是參謀、幹事那一類軍官。他性格溫和,笑起來還有點兒靦腆。面對我們三個女性,他顯得怪拘謹的,李娟反覆說我和倩倩是她好姐們兒,他的表現才逐漸放鬆了。他喜歡說「同志們」,那是他的口頭禪。他一那麼說,我們姐仨就忍不住笑。我們笑他自然也笑,所以好像一直靦腆著。

他和李娟是東北老鄉,家都在農村,兩個村子離得不遠。李娟有次從深圳回東北探家,在列車上認識了周連長。她大包小包帶了不少東西,幸有周連長一路照顧沒怎麼受累。不想,一年後,二人又相遇在深圳的同一處工地上,可以說是天公作美。

周連長也很坦率,告訴我和倩倩,家裡原本為他訂下了一門親,可那姑娘因他是個一年到頭走南闖北的人,不久就變卦了。

他含情脈脈地看著李娟說:「但願我倆能成。」

我說:「准能。」

李娟說:「你變我都不變。」

倩倩就提議為李娟的話乾杯。

那頓飯是我到深圳後吃的最高檔的晚餐,以海鮮為主,大對蝦「管夠造」。估計對倩倩也是那樣,我倆都吃得不亦樂乎。

離開飯店前,周連長送給李娟一個精緻的筆記本——第一頁是一個大大的「獎」字;第二頁上有他寫的詩句:「兩心相許,又豈在朝朝暮暮」;第三頁上寫的才是關鍵文字:親愛的娟保存。

在我們姐仨回去的路上,倩倩開玩笑地問李娟:「你怎麼不讓他派車送送咱們啊?」

李娟說:「他自己也會開。」

倩倩說:「他們工程兵的工地上軍車可多了,他是連長,那就是他們工地上的第一把手呀,肯定有專車嘛。」

李娟說:「確實有,可連我都沒坐過。他要是開車送咱們,那不明擺著違犯軍紀啊?」

倩倩揶揄她:「聽,還沒領證,八字還沒一撇呢,就開始向模範軍嫂看齊了!」

李娟對我說:「拽住她,今天我非撕爛她那張貧嘴不可!」

還沒等我有所舉動呢,倩倩咯咯笑著跑開了。

李娟又對我說:「今天對我是個重要日子,你和倩倩是我姐們兒,他同意見你倆,證明我和他的事在他那兒板上釘釘了。你和倩倩等於是我們愛情關係的見證人。」

李娟顯得特高興,一路高歌,倩倩也跟著大聲唱。連我這個很少唱歌的人,也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。愛情帶來的幸福是有傳染性的,在朋友之間傳染得更快。我和倩倩幸福著李娟的幸福,快樂著李娟的快樂。

快到年底時,工程兵的援建任務完成了,周連長要帶著他的戰士們離開工地了,我和倩倩陪李娟與他道別。戰士們已經在一輛輛卡車上了,周連長在車下等我們。我們姐仨遠遠望見他在來回走,反覆看手錶。

我們跑到他跟前時,我替李娟說:「對不起,來晚了。」

周連長說:「不晚,很準時,是我們的兵上車早了點兒。」

我們姐仨並肩站著,他與我和倩倩先握手,後敬禮。與李娟卻既沒握手,也沒敬禮,而是小聲說:「你到我們工地幾次了,不少戰士都認識你了。既然咱倆的關係已經確定,那麼我就向他們宣布了,你跟他們打個招呼吧。」

我從沒見李娟紅過臉,但那時卻紅極了,訥訥地問:「多不好意思呀,說什麼啊?」

周連長邊輕鬆地向卡車推她,邊說:「沒什麼不好意思的,不想說什麼擺擺手也行。」

李娟就向戰士們擺手,只「嗨」了一聲,之後難為情地笑。那樣子像明星在向粉絲打招呼。

戰士中忽然有人喊:「嫂子!……」

四輛卡車上一百幾十名士兵接著喊「保重」二字。

「嫂子!」

「保重!」

「嫂子!」

「保重!」

喊聲直上雲霄。

李娟也喊了兩句:「你們也保重!我愛你們!」

她的喊聲使氣氛一時肅靜。

在那陣肅靜中,李娟雙手捂面哭了。

周連長這才又走到她跟前,替她放下雙手,啪地一個立正,向她敬了一個特帥的軍禮,隨即以正規的軍人動作向後轉,雙拳夾腰,小跑著上了最前邊一輛卡車的駕駛室。

轉瞬間,四輛卡車絕塵遠去。

倩倩說:「就這樣啊?」

李娟說:「我滿意了。」

此前,關於愛情帶給人的傷害,我已聽說了不少,在小說和電影、電視劇中,尤其如此。但那日那時,我忽覺愛情好的時候,確實很好。若有莊嚴襯托,另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好。

我受感動了。

各處工程都已竣工,偌大的工地一下子冷清了,只有幾輛推土機在進行清除工作。

一日,劉大爺從辦事處回來,唉聲嘆氣,愁眉不展,一副受盡憋屈的樣子。

我們姐仨問他領回獎金沒有?

他說看來獎金泡湯了——財務室換了人,不認當初那合同的賬,理由是投資超了,獎金一概不發了。

倩倩急了,埋怨劉大爺:「難道蓋著大紅章的合同是一張廢紙?他們不給你就認了?你沒跟他們理論?」

劉大爺說:「我能不理論嗎?可那個主事的矮胖男人根本不理我啊,不認又能怎麼辦?」

我生氣地說:「告他們!」

劉大爺說:「你沒見工地上快沒人了?過幾天辦公的活動房一拆,他們坐辦公室的人也都回老家過年了。即使法院當天就受理了,可哪天開庭是咱們說了算的嗎?開庭那天哪找被告去呢?難道咱們都不回老家了?一塊兒找地方住下去等著打官司?」

劉大爺的話說得我啞口無言。

劉柱那時從市裡回來了,一聽他爸講了遍沒領回獎金還受到屈辱的經過,暴跳如雷,一副怒從心底起、惡向膽邊生的樣子,操起炒菜的鐵杴往外就沖。

劉大爺搶前一步,擋在門口,指著他大喝:「你給我放下!」

劉柱說:「好,放下就放下,那我帶上這個行不?」

他放下鐵杴,又從面案上操起了壓面的杠子。

劉大爺上前奪下杠子,劈面扇了他一耳光,訓道:「合同上寫的是我的名,蓋的是我的章,我都沒要來,你去就不一樣了?你以為這是老家?地面上都是向著咱們的人?」

劉柱氣急敗壞地吼叫:「不按合同辦事我就敢砸他們辦公室!」

劉大爺指著倩倩又訓道:「那會是個什麼結果你想過嗎?你不為自己的下場想一想,也不為她想想嗎?」

劉柱看一眼倩倩,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,雙手抱頭蹲下,一聲不吭了。

我聽糊塗了。

劉大爺轉身看著我和李娟說:「出門在外,誰都難免被坑一次,兩萬多元獎金我們父子不要了。我們認了,勸你倆也認了吧,不認咋辦?」

李娟一言不發,抓住我一隻手,猛轉身往外便走。

我以為她有話要單獨跟我說,她卻並沒說什麼,一直把我帶到了「宿舍」前。

李娟爬上車廂,直挺挺仰躺在她的褥子上,大睜兩眼瞪著帆布頂篷,胸脯一起一伏,分明氣得不行。

我坐在車廂口屬於自己的位置那兒,獃獃地看著李娟不知如何勸她。我也生氣,非常生氣。雖然我已經「掉錢眼兒里」了,但雙手還扒在外邊。獎金,我所欲也。明明是自己付出了辛勤勞動應該獲得一筆錢,而且有合同擔保,就因為不知從哪兒冒出了個蠻不講理的傢伙,說不給就不給了,這樣的事誰遇到了會不生氣呢?但我生氣也不僅僅是因為獎金泡湯了,更因為一個「理」字——不講理的事第一次落到了我頭上,我嘗到了「啞巴吃黃連,有理沒處說」的滋味。何況我知道,李娟將工資按月寄回家去了,她是長女,下有一弟。她父親打工時砸傷了腿,幹不了重活了,屬於半殘疾的人——她是要等著獎金作路費探家的!

倩倩回到了宿舍。她的褥子挨著李娟的褥子。她也坐在褥子上,看著李娟說:「想開點兒。如果探家缺錢,我借你。」

李娟冷言冷語地問:「劉大爺指著你對劉柱說的話什麼意思?」

倩倩淡淡地說:「我有了。」

李娟一下子坐了起來。

倩倩卻仰躺下去了,雙手捂在腹部。

「『有了』什麼意思?」

李娟瞪著她,像虎媽瞪著操心女兒。

「還能什麼意思?我懷上了,劉柱的。我得跟他回他老家,把孩子給他生下來。我可不做『人流』,怕以後落病,沒法再生育了。」

倩倩的語調仍那麼地平靜,說得輕描淡寫,如同在說別人的事,而且是尋常事。

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可想清楚了……」

「怎麼就算想清楚了?怎麼又是沒想清楚?劉柱是孩子他爸,我不跟他們父子走還有什麼選擇?都是寂寞惹的禍……」

倩倩自嘲又無所謂地笑了,居然笑出了聲。她的笑聲一過,「宿舍」里一陣沉靜。

在沉靜中,李娟也不站起,龜似的爬到我跟前,小聲說:「那我的打算就與她無關了,我咽不下這口氣。」

她說罷她的打算,眼睛對眼睛看著我補充:「你不參與我也要一個人那麼做。」

那時的我,忽也覺得豪氣干雲。並且,還有種俠義之氣籠罩了我似的。

於是我說:「一切聽你的。」

倩倩也躺著說:「我參與。」

李娟頭也不回地說:「沒你什麼事兒。」

倩倩堅定地說:「你可做不了我的主,姐們兒不是嘴上說說的關係。」

我們姐仨出現在財會辦公室時,有個矮胖子坐在椅子上看報,一條短腿擔在窗台上。

辦公室那會兒就他一人,他詫異地看著我們。

倩倩雖已懷孕,但她自己不說別人是看不出來的;那時她往腹部纏了東西,挺著個「大肚子」,看上去不久就要生了。手裡還拿只大號可樂瓶,裡邊灌滿了椰汁,一臉魚死網破的氣概。

我和李娟手裡也有同樣的塑料瓶,貼著「敵殺死」的商標。

我們姐仨站在辦公桌前,矮胖子將腳從窗台上放下了;轉椅一旋,他正對著我們了。

李娟將滿滿一瓶「敵殺死」放桌上,商標正對著他,雙手按在桌上,俯身問:「看清楚了?」

矮胖子說:「你們有病啊?這是你們推銷農藥的地方嗎?」

「我們不是推銷農藥的,我們是來跟你玩命的!」

我此話脫口而出。一說完,連自己都不相信那是從自己口中說出的話。

矮胖男人看著我瞪大了眼睛。

李娟就向他宣布了我們的要求。

「放肆!你們以為自己是誰?老劉頭兒來了都沒用,我會買你們的賬?跟我耍潑我就怕了?滾!滾!要死外邊死去!……」

那男人惱羞成怒,連連拍桌子。

李娟說:「不,我們姐仨已經鐵了心了,要不發獎金就一塊兒死你當面。死前,怎麼也得給你留下深刻印象,要不死不瞑目。」

李娟說完,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晃晃,扭開蓋,將冒著熱氣的水兜頭就向對方澆下去。

那男人燙得叫起來,離開了椅子。

我都把玩命的話說出口了,那會兒不能沒行動了。

我拿起桌上的墨水瓶朝白牆砸去,牆上頓時「紅花綻放」。

倩倩說:「紅花也得好葉配,那才好看。」

她也拿起一個墨水瓶砸向那面牆,牆上出現的卻是一片「黑浪」。

「這瓶肯定是藍的。」

我將最後一瓶墨水也砸到了牆上,牆上出現的果然是「藍色海洋」。

李娟又捧起曖瓶,使勁摔在地上。暖瓶一爆,那多大聲啊!

矮胖男人萬沒料到我們會那樣,目瞪口呆僵在那兒了。

這時門一開,二男一女進來了。其中一個男人五十來歲,穿無徽章軍服,看上去剛轉業。

他吃驚地問矮胖男人怎麼回事。

矮胖男人結結巴巴說不成句話。

李娟就又將我們的正當要求說了一遍。

我說:「她是周連長的未婚妻,未來的軍嫂。」

五十來歲的男人問我:「前幾天離開工地那個工程連的周連長?」

我說:「對!我們姐妹三個送他們時,他們集體向我們敬禮來著!」

我成心誇大其詞。

五十來歲的男人不板著臉了,對李娟說:「給我合同看看。」

李娟傻眼了,我們沒向劉大爺要合同。

五十來歲的男人說,「沒帶算了。」一轉頭對矮胖男人說,「你把合同找出來。」

矮胖男人一會兒說忘了放哪兒了,一會兒說文件櫃的鑰匙不見了。

五十來歲的男人說:「好好想,慢慢想,我坐著等你。」

他在旋轉椅上坐下了。

倩倩忽然唉喲起來,說腰疼。

五十來歲的男人說:「那不好幾把椅子嘛,你們也都請坐。都別衝動,合理的要求應該得到兌現,深圳是尊重合同的地方。」

我們姐仨便都坐下了。

那位女同志扶倩倩坐下時,趁機將她那瓶「敵殺死」拿過去,背在了身後。

五十來歲的男人仔細看看桌上那瓶「敵殺死」的商標,擰開蓋,聞了聞,又把蓋擰上,什麼都沒說,只是眉頭微皺了一下。

合同終於拿在他手中了,他看得很認真。幾分鐘內,我們姐仨屏息斂氣,目不轉睛地觀察他的臉。然而他臉上除了認真的表情再無任何別的變化。

他放下合同後對矮胖男人說:「上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嗎?你為什麼不按合同辦呢?」

聽了他的話,我們姐仨都暗舒一口氣。

矮胖男人支支吾吾,顧左右而言其他,難堪地狡辯。

「別說那麼多了,立刻把他們的事給辦了,辦完到我辦公室來一下。」是轉業軍官的做派,利索地起身往外便走。他在門口站住,轉身看著我們姐仨又說:「以後遇到類似情況,應該找領導,採取過激行動也是不可取的。」

我們姐仨一齊點頭,連「謝謝」二字都忘了說。

那一男一女將地掃乾淨,也同時離開了。

矮胖男人數完錢,讓我們在收據上簽字時,垂頭耷拉腦的,不敢與我們的目光對視。

見李娟從他手中接過錢,倩倩煞有介事地說:「娟,我心裡還是不痛快。」

李娟說:「那你想怎樣?」

倩倩恨意難消地說:「這王八蛋肯定是想把咱們的獎金給貪污了,我要用一條半命教訓教訓他,讓他沒有好下場!」

倩倩說完,擰開瓶蓋,一仰頭,咕咚咕咚喝下了半瓶椰汁。

「哎哎!……」

那矮胖男人從椅子上滑坐到地上了,並且,再就沒起來,也不知是嚇昏了還是咋的。

我們姐仨走在回去的路上時,議論著我們的勝利和那矮胖男人可能會受到的處分,都特亢奮。

李娟卻忽然不說話了,表情憂傷。

倩倩問她怎麼了?

她說:「要不是沒什麼好辦法了,誰願意那樣啊!」

她流淚了。分明,因為那麼做了倍覺羞恥。

我心裡卻沒她那種憂傷,更沒她那份羞恥感。

我不但仍亢奮著,簡直還可以說一路走得意氣風發,精神豪邁,甚至想學京劇中的好漢那樣,仰天長嘯,大呼「快哉」。

「外邊的世界很無奈」——這一點我已有所領教。

「外邊的世界很精彩」——精彩是由我們姐仨的行動證明了的,等於我第一次為「外面的世界」做了貢獻,使正義得到了伸張。至於手段,我幹嗎自己和自己過不去,非責備自己呢?我才不羞恥呢!

劉大爺很義氣,見我們姐仨竟然把獎金要回來了,堅持平分。

我堅決反對平分——李娟和倩倩比我早到食堂半年多,平分對她倆不公平。但我是唯一少數,拗不過他們四人,最終還是平分了。

平分倒使我覺得羞恥了。我沒佔過任何人便宜,內心十分不安。

我從自己的獎金中點出了多分到的部分,一半硬塞給了李娟,一半硬塞給了倩倩。

我使李娟接受的理由是:「與你相比,我不缺錢。我一點兒家庭負擔都沒有。」

我使倩倩接受的理由是:「你接下來得準備做母親了,用錢的地方比我多。」

李娟和倩倩與劉氏父子同日同時離開工地——劉柱聯繫了一名開卡車的司機,可以直接將他們四人載到車站。他們東西多,一塊兒走互相照應著,順利多了。

二○○二年的中國不少人有手機了,但我和李娟和倩倩還都沒有。普通的諾基亞也須三四千元,我們都是捨不得花那麼多錢買手機的姑娘。而絕大部分農村人家還沒電話,我們的聯繫只能靠通信。

她倆都給我留下了通信地址。

劉柱臨上車時,似乎想跟我說什麼,卻又礙著她倆在旁邊不便說。我猜到了他想跟我說什麼,主動擁抱了他一下,並叫了他一聲「姐夫」。

這使他走得特高興。

他望著食堂說:「和你們姐仨相處得真好,這一走我沒留任何遺憾。」

而我在心裡早已原諒了他。

我認為若一個女性被男人所愛,即使對方毫無使自己心儀的方面,即使他的表達很粗魯——說到底,就算他是百分百的單方面想入非非,就算他完全忽略了是否「般配」的問題,只要他的追求非屬暴力式的,一旦明白了沒希望也不再糾纏不休——那麼他的粗魯表達就是可以也應該被原諒的。

就愛本身而言,任何一個男人愛任何一個女人,或反過來,本質上都是一樣的;不一樣的只不過是所謂「般配」不「般配」的問題。只要是真愛,那就不能以鄙視待之。

是的,我確實原諒了劉柱。

也確實對倩倩滿懷感激。

如果不是由於倩倩的存在,我也許不能在這處工地干到年底。

我握著拉杆箱的拉手站在原地,呆望著那輛卡車駛遠,直至已分不清是誰還在車上向我招手。

我緩緩轉身望著食堂,它好像在對我說: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。」儘管我們沒做過宴席,但人間的聚散離合,與宴席的區別不大。

我環望四周,除了已竣工的幾座高樓大廈,此外再無別物,連一輛吊車或一台推土機也沒有。那食堂是最後的多餘物,最遲明天下午,將會來一批人將它也拆除。推土機將把那裡推平,不留一點兒痕迹。

而我,事實上成了最後一個離開工地的人。

我忽然產生了一種聯想——彷彿一場出現過千軍萬馬的大劇已經結束,全劇組已經撤離,主角們配角們都已各奔東西,投入到下一場大劇中去了。舞台也已清掃乾淨,懸起的幕布也沒必要再落下,因為無須換場,舞台所期待的只不過是另一個劇組的到來和另一場大劇的上演。而我,作為前一場大劇的群眾演員,小小的,微不足道的,有我無我無關緊要的群眾演員,連群眾甲乙丙丁都不沾邊的群眾演員,仍茫然地,滿心惆悵地,悵然若失地佇立台上,不知自己下一步該何去何從。

「飄飄何所似,天地一沙鷗。」

以上兩句詩,在我頭腦中油然而現。

但我還沒有茫然到不知自己該怎麼做的程度。

我在心裡默默說:「別了,我的『修道院』。」

我轉身拖著拉杆箱走在壓道機壓出的臨時土路上,朝著市中心的方向走著,如同一個旅人。

是的,我覺得我像一個修女,那即將消失的食堂是我修行過的修道院。雖然它給予我的啟迪與宗教無關,卻向我昭示了一些做人之道。我對它賜以實用之道心存感激,而那是我的「校長媽媽」和「市長爸爸」不曾教過我的。

忽然我聽到了貓叫。

我們姐仨的「小朋友」已經長大了,有一尺半了。它在食堂吃得好,長得快。李娟替我將它裝在筒式背篼里了,只露出腦袋,而我將它背在身後了。它肯定因為稔熟的人被車載走,只剩下我自己了,雖然在我身上,卻看不見我的臉,所以不安了。

我將背篼移到了胸前,撫摸一下它的頭,安慰地說:「別怕,不是還有我嗎?」

它又叫了一聲,似乎明白我的意思。

它是唯一陪我離開工地的「朋友」,我決定與它長相廝守,不棄不離。

那時夕陽紅似火,大如輪,懸在遠處的市上空。一些建好的或沒建好的高樓大廈的輪廓,被夕陽的餘暉鍍上了橘紅色的邊。一陣陣海風吹過來,空氣中有種潮濕的鹹味兒。

我首先要做的事是要在市區找處地方住下來。

我一邊走一邊想到了人和所謂人生方向的關係。

那不是為了思考而進行的思考,甚至也不是下意識的思考。那隻不過是頭腦本身無法「空閑」下來的自然而然的反應,想那麼嚴肅的問題和想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」的無聊問題沒什麼區別。

我想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起初是沒有什麼人生方向的,方向往往是生存過程中逐漸確定的。但極少數人的確是在青少年時期就有了方向,比如王儲自會清楚他的人生方向是繼位為王;古代科舉制度鼎盛時期,士子們的人生方向是中舉「服官政」,是「修齊治平」。中舉是目標,未中舉則不能「服官政」,「修齊治平」也就成了最空的空話。又比如周恩來,年紀輕輕就寫下了豪邁的自勉詩,「遂覓群科濟世窮」就是他的人生方向,「難酬蹈海亦英雄」,意志何等地高潔!我一向覺得,他的自勉詩比張載那四句名言務實多了。

但是,尋常如我這樣一個打工妹,什麼又是,或更積極一點兒地說,什麼又應該是我和我的人生方向呢?

我老老實實地承認——我當時沒有,也不想有。並且明白,不必非有,想有也是白有。

世上有靈萬物,無不向死而生。

死即人的終極方向。

所以像我這樣的小女子,對自己的人生別做那麼遠的規劃吧,只確定一個下一個的短期目標,反而也許是明智的表現吧。

是的,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。

我之人生的第一個目標,業已在那食堂里開始並結束,我身上有幾千元錢,自己靠誠實的勞動掙到的,可算實現了預期。

手中有錢,心中不慌,所以我能夠拖著拉杆箱,胸前吊著「小朋友」,不慌不忙,旅行觀光似的走,閑庭信步似的走。

我之人生的第二個目標就在前方,不是海市蜃樓,也不是自欺欺人的主觀想像,而是千真萬確的所在。

它就在那兒,我每向前走一步,就離它更近一步。它只能由我離它越來越近,它連半米都無法移遠。

它就在那兒,上空是如血的夕陽和絢麗的晚霞,靜靜地恭候似的期待我的到達。

我要在那裡找一處住的地方安下身來。

我要在那裡再找到第二份工作,希望工資比第一份高點兒。

我那時忽然悟到,絕大多數的人和極少極少的人之人生,最主要的區別在於——後者是較早地就有了人生方向的,前者卻大抵只有一個又一個具體而微的人生目標。在接近的過程中、實現的過程中,若也感覺到了方向,那麼順其自然活將下去;若終究並沒什麼方向可言,沒有就沒有唄——好比當時的我。

如果我的「校長媽媽」仍在世,她肯定不允許我的人生居然沒有方向。我自己想沒有都不行,我的「市長爸爸」會全心全意配合她,使我的人生走上「正軌」,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走一步算一步。

但我已經不屬於極少極少的人了。

我已經與絕大多數人為伍了呀!

人生沒有方向,只有具體而微的目標便又怎樣?我偏要以身一試,且看究竟如何!

難道一個人只有庸常而微的不間斷的目標,就不需要腳踏實地去實現了嗎?

李娟是有下一個具體目標的——她要用自己辛辛苦苦一天幾十元掙到的錢為父親治病解決燃眉之急;她的下一個目標是為她家蓋起新房子。

倩倩的下一個目標是買手機;她的下下一個目標是什麼,她沒告訴我。

劉大爺的下一個目標是為劉柱把婚事辦了。

劉柱的下一個目標是他和倩倩先成為鎮里的居民,下下一個目標是成為縣裡的居民。他曾說他是想一步到位的,可錢還不夠。

我的下一個目標是走到市區去。我倒想坐車,可沒車可坐。好在離市區並不遠,一個小時肯定可以走到。比起來,我的下一個目標最容易實現,也最需要腳踏實地。

我不腳踏實地往前走,難道還指望自己長出翅膀飛將去?

「是吧小朋友?」

我低頭問了一句,見它已睡著了。

我能給「小朋友」以安全感,這使我覺得自己也不是一個多餘活在世上的人。

我腳踏實地一步不停地向前走著,頭腦中一路冒出些亂七八糟介於值得想與不值得想之間的想法。不是我自己非想不可,是那些想法自然而然地從我頭腦中冒出來的,沒有任何方式可以按住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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